2023年12月2日发(作者:局冬卉)
詹欣教授当前中美关系中的核心问题讲座内容
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尼克松总统图书馆发表了题为“共产主义中国和自由世界的未来”的演讲。你如何看待这次演讲以及特朗普政府的整体对华政策?
波拉克:蓬佩奥演讲的政治色彩非常浓厚。我的意思是,他相信他的发言既有利于他支持的政治议程,也有利于共和党人。
在演讲中,他反复使用“共产主义中国”这个词,而从尼克松时代开始,我们已经有至少半个世纪没有听到美国官方使用这个词了。
特朗普政府的其他官员现在也多次提到“中国共产党”,并莫名其妙地希望中共成为美国叙事中的主要反派。
尼克松称中国为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是一个信号,蓬佩奥使用“共产主义中国”一词也是一个信号。
他故意使用尼克松图书馆作为演讲的背景,以暗示尼克松曾向中国敞开大门,而自己正试图关闭它。
演讲中提到的“自由世界”,是冷战时期使用的说法。“自由世界”的标签很大程度上与这样一种信念有关:世界由美苏两极构成。
这个说法的讽刺之处在于,中国和苏联早在20世纪50年代,就开始了各自的意识形态斗争。他们的联盟在初期就面临着巨大压力。 长期以来,中国既不是“苏联阵营”的一部分,也不是“美国阵营”的一部分。换句话说,即使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,这个世界看起来也不是很两极。
这篇演讲也透露出蓬佩奥的个人野心。无论特朗普是否赢得选举,蓬佩奥都大概率会成为2024年总统候选人。
与共和党其他可能的候选人相比,蓬佩奥与特朗普的关系都要更加密切。因此,如果特朗普在11月落败,蓬佩奥就不得不给自己找些其他的定位了。
尽管如此,我认为蓬佩奥表达出了极其浓烈的仇华色彩,这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被其他保守派对手“包抄”。
对几乎所有共和党人来说,中国已经成为了“出气筒”,所以没有人想显得“对中国软弱”。在很大程度上,这是特朗普政府努力将中国描述为美国最大威胁的成果。
有些讽刺的是,中国官员这些年来一直指责美国有“冷战”心态。我认为这种指责有些夸张。
毕竟,在特朗普政府之前,自理查德·尼克松(RichardNixon)以来的每一位总统都或多或少地寻求过改善与中国的关系。
有时这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。无论如何,自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来,无论是共和党人,还是民主党人,基本上都拥有与中国合作的目标,及更广泛、积极的对华思想。 但今时如不同往日。两党对中国的批评越来越多,共和党的批评更多是出于意识形态,而民主党人则在指责中国没有履行其在世贸组织下的承诺,并严厉批评中国的人权政策和咄咄逼人的外交政策。
中国强烈反对这些批评,但如果拜登当选,我们应该会对这些问题给予更多关注。换句话说,民主党人会更多强调中国没有履行大国的责任。
Q2
一些学者认为,美国现在已经对去全球化起到了关键作用。如果民主党政府重新执政,你认为美国会重新推行全球化吗?特朗普总统对全球化的看法是否代表所有共和党人?
波拉克:去全球化是成就特朗普总统职位的议题之一。不仅是针对中国,他对国际经济运作的观点非常僵化。
三十多年前,当特朗普首次在国际问题上发表强烈意见时,他主要关注日本,因为日本经济正在蓬勃发展,尤其是在汽车行业和消费电子产品领域。
而那个时候,美国对日本的贸易逆差正在大幅扩大。当时,中美之间的贸易非常有限,所以我不知道那些年他对中国有什么特别的关注。
但特朗普是重商主义者。他认为一个国家在贸易上应该尽可能实现出口大于进口。因此,他不能接受其他国家的贸易顺差有利于该国而非美国。 这也解释了他对中国的反对: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,并拥有与美国非常不平衡的贸易关系。
然而,大多数经济学家看待两国间的贸易的角度,被英国经济学家大卫·李嘉图称为“比较优势”。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经济体,可以更有效率地生产比美国便宜的商品。
但在一些产品和技术上,美国比中国要先进得多:它仍然是全球创新的主要来源。以iPhone为例,当你买一部苹果手机时,盒子上会写着“加州设计,中国组装。”
但即使中国被标上原产国,手机也并不是真正在中国生产的。经营组装现代化设施苹果手机的公司富士康位于中国台湾。iPhone上的保护玻璃是在韩国制造的,它是地区供应链的主要参与者。
当完成的产品销入美国,它会被看作从中国出口,苹果公司从iPhone的销售中获得了很大的利润。但长期以来的假设是,各方都能从这个安排中受益。
理论上是这样,但是这些安排带来了非常消极的后果。虽然美国消费者购买消费品的成本降低了很多,他们能从中得到不少好处,但俄亥俄、密歇根及威斯康星等州的旧工业经济却受到了打击。
这些州的许多工厂关闭了,工人们也失去了高薪工作。这里的选民在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,使他当选总统。但即使特朗普对中国和其他国家进行关税制裁,美国的全球贸易赤字仍在继续增加。 7月,美国的贸易逆差达到636亿美元,这是12年来的最高值,体现了美国创纪录的进口额。
与此同时,许多美国制造商和美国农民在出口产品方面(包括向中国出口)取得了巨大成功。只要全球化的条件是合理、公平、公开的,它们就对全球化感兴趣。
市场准入是世贸组织规则下的一项义务,这要求了国家间的双向互惠。但许多美国公司抱怨称,它们无法在中国国内市场公平、充分地竞争,因为中国经济的各个领域仍受发展中国家保护。
美国也通过在高校招收成千上万的中国学生受益匪浅。这在美国是一项大生意,但由于新冠肺炎和美国签证政策的重大变化,许多学校很担心失去国际学生的收入。
美国公司,包括硅谷在内,不想失去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年轻科学家与工程师,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很有才华与创造力。
这是全球化的另一个整体面向。但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定义为国家安全威胁,并以此为由实施更严格的对华政策。
但谁在中美政策中起决定性作用?直觉上,你可能会认为是美国总统做出了这些决定。事实上,许多强大的政府官僚机构也在这个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当然,特朗普对贸易特别感兴趣,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。但特朗普看待世界的个人视角非常浓厚:他担心自己可能无法赢得连任。 因为没能控制好疫情,美国经济受到了严重打击,国内也出现了许多激烈的种族动乱。但他发现将这些问题归咎于中国,要比承认自己的失败容易得多。
因此,他将公众支持率下降、经济衰退与失业率上升归咎于中国——因为新冠病毒出现在武汉。他以此为借口,强调中国应该在开始时就控制住病毒传播。
这也符合他将全球化看作为一种消极现象,与将中国看做全面威胁。
如果拜登当选,美国对全球化可能持有更积极的态度,但这也可能是一种不同的全球化模式。
拜登谈到过重建遭受重创的美国工业,与清洁能源等创新领域,以此创造新的工人就业机会。
他不希望美国总是依赖外国产品。他试图解决美国自身的问题,而不是简单地将这些问题归咎于他国。与此同时,拜登被认为是一名国际主义者。
他相信国际组织和多边协议,也不想像特朗普一样说话。他知道解决美国的问题必须始于国内,而不是在国外找靶子。
Q3
皮尤研究中心最近公布的民意调查显示,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因新冠病毒中对中国产生了更多的负面看法。在当前中美复杂的关系下,舆论将如何在双边关系中发挥作用? 波拉克:2000年,中国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。2015年,它成为了第二大经济体。许多美国人对这种异常快速的增长感到惊讶和钦佩。
但在过去几年里,人们对中国快速发展的态度更谨慎了,并希望确保长期经济竞争的环境能够更加公平。
部分是因为中国在向价值链上游移动,这意味着它可以在全球经济中过去无法竞争的领域(如电信)越来越多地进行竞争。
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时强调了这些问题。根据彼得·纳瓦罗(PeterNavarro)和其他贸易和技术顾问(其中大多数是经济民族主义者)的建议,美国的许多措施都在限制中国获得其先进技术。
当美国人被问及对中国控制新冠病毒传播的看法时,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中国的表现并不好。
然而,鉴于我们不同的政治制度与许多美国人的“独立”思想,中国与美国控制新冠肺炎传播的方法截然不同:美国人不喜欢被告知他们应该做什么,即使这份告知可能对社会有利。
不仅仅是中国,东亚国家在控制病毒传播方面,普遍做得比美国好上许多。相比之下,美国做得很差——不仅在联邦政府层面,也表现在很多美国人不负责任的行为上。
特朗普现在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:他的支持率在下降。一般来说,任何一位总统在任期内出现了重大问题,都应当为此负责。
而眼下,特朗普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于中国和其他国家,但病毒又不是民主党或中国政府的官员。 我对政治情绪如此果断迅速地转变感到不安,因为许多仇华情绪实质上是在承认美国的失败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,美国成为了世界的主导力量,并控制了全球GDP的25%以上。
今天,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,在许多科学和技术领域都很先进。但许多美国人似乎认为,美国的优势在逐渐消失。
我不想说这就像冷战一样,因为中国和苏联很不一样。苏联拥有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,但它的经济水平稍弱,而中国是个齐头并进的大国,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崛起引起了美国的极大关注。
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的数十年迅速发展经济贸易,美国却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争上花费了数万亿美元。
这导致中东发生了巨大的动荡,而特朗普则一再抱怨德国和其他美国盟友没有支付他们共同的账单。
这些因素都体现了美国人民的不满。特朗普正在利用这些情绪,他声称其他国家正在嘲弄与利用美国。2017年以前,皮尤中心的研究显示,支持与反对中国的声浪对半开。
现在,百分之七十三的人口对中国抱有负面看法。这告诉我们,舆论非常有可塑性,也很容易被改变。政府可以通过传播讯息来型塑舆论。
例如,20年前的“9·11”袭击后,人们认为恐怖主义是美国的主要威胁。
但在投票选举时,经济状况通常是选民投票的主导因素。舆论现在集中在新冠肺炎身上,特朗普正在尽一切努力使他免受责备。 他仍在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来留住他的核心支持者,这些支持者专注于将不满转向他人,无论这些不满源自美国国内还是国外。这是一种很阴暗的世界观。
特朗普的方法只对他的核心支持者有效,所以他陷入了一个深深的政治漏洞。我们也要强调,特朗普没有权力推迟选举。这是违法的,在美国历史上也从未发生过。
Q4
日益恶化的中美关系会如何影响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?你认为朝鲜或多或少会帮助中国处理与美国的关系吗?
波拉克:大多数东亚国家不想被夹在中间美国和中国,或者被迫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决定。美国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强迫别人做出选择。
但一些国家,比如日韩,他们很清楚做出绝对的选择并不现实,除非他们的盟友发现其国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。
同时,这些国家也不想被中国逼着做出选择。整个东亚的人们都能认识到中国经济、政治和军事实力的增长。这些都是事实。
但是,中国的邻国都希望中国能够做出一些长期的保证:他们不想被中国强迫做出有悖本国利益的决定。
如果这些国家认为他们可以有效地与美国合作,那么他们将对自己有效应对中国的能力更有信心。他们都希望确保,美国会作为他们的坚强后盾。 然而,特朗普经常将结盟视为他外交政策目标的负担和障碍。问题是,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总统,到他的第二个任期结束时,美国可能会严重破坏他对盟友的承诺。
在这时候,各国可能会怎么做?我们可以以韩国为例。如果韩国对其与美国的关系不再有信心,这将改变韩国与中国,甚至日本及和其他国家的战略。
联盟反映了价值观、利益、安全感等等。与特朗普相反,拜登相信联盟。如果东亚国家或地区能够拥有一个与美国可预测的稳定关系,他们会更愿意寻求改善与中国的关系。
事实上,即使拜登成功当选总统,也不能保证美中关系会变得顺利稳定。例如,有人会质疑美国是否会完全关注地区国家(包括中国)的核心利益。
以弹道导弹的新部署为例,美国可以询问日本和韩国能否接受在其领土上部署新的弹道导弹。但两国似乎都不太希望这么做,美国也不能简单地命令他们这么做。
事实上,整个东亚都不会很支持美国与中国的军事化对抗。这些国家希望保护本国国家安全,而不是介入中国、或任何其他国家与美国的紧张军事竞争。
Q5
你如何看待美国和中国之间的脱钩进程?这是可控的吗?脱钩的风险是什么?在脱钩过程中,美国政府将如何解决美国企业和消费者? 波拉克:特朗普是一个非常不可预测的领导人。尽管在一定程度上,中美脱钩可能会继续,但美国的公司和机构都希望保留中美的现有合作关系,并探索或扩大新的合作伙伴关系。
无论政府扮演什么角色,人们都会希望拥有社会和人际关系,这一点在企业层面体现得尤为明显。
但这肯定是一条双行道。脱钩不可能对任何一方有利。例如,几乎所有在中国运营的美国公司都在盈利。
虽然他们中有个别公司会想要离开,但他们需要知道,他们的投资受到欢迎与保护。也许部分企业会开始将他们的一些业务转移到劳工薪酬较低的国家——这就是比较优势现象。
但是,只要这些合作关系有益于中美两国的每一个人,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对长期在中国投资作出了巨大承诺。
目前的问题是,特朗普将公开敌视双边贸易和全球秩序作为许多政策的基本前提。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经济民族主义者,对外国组织持怀疑态度。
特朗普政府将中国描绘得非常不堪,而无论下一任总统是谁,如果向克服这些分歧,都会面临巨大挑战。
Q6
特朗普政府不断宣传中国是美国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,而其他一些人则表示,民粹主义的崛起、新冠肺炎暴露的民主缺陷等内部问题才是美国的真正威胁。在你看来,是美国的国内/内部问题对福利国家的威胁更大,还是外部问题的威胁更大? 波拉克:总的来说,我认为国内问题更严重,且国内问题还在不断积累。尽管美国人可能害怕来自外部世界的威胁,但从根本上说,他们更担心如何生活得更好,如如何才能对未来更有信心。
许多美国人担心美国正在积累的国债,担心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将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和社会中。这些是美国人现在越来越经常询问的问题。
确实,美国会出现一些带来重大威胁的突发情况,比如“9·11”事件。但在我看来,美国今天面临的挑战并不是国外的某种巨大威胁的结果——这些都是美国长期积累的变化和问题引发的。
特朗普没有试图解决这些问题。拜登声称选举是“美国的灵魂”,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。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形象,我相信这能主导美国社会目前的许多想法。
此外,超过1350万美国工人仍处于失业状态,美国政府必须从这里入手政治和经济改革。如果美国国内找到更好的解决矛盾的方向,这会有助于建立更健康的国际关系。
对于新冠肺炎,我们不应该责怪外部世界,而应该尽可能找到方法,与其他国家合作的,将新冠肺炎视为一场全球危机——而不仅仅是美国的危机。
这不是我们第一次面对流行病,合作才是我们渡过难关的唯一方法。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控制病毒,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全面重启国际经济。
2023年12月2日发(作者:局冬卉)
詹欣教授当前中美关系中的核心问题讲座内容
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尼克松总统图书馆发表了题为“共产主义中国和自由世界的未来”的演讲。你如何看待这次演讲以及特朗普政府的整体对华政策?
波拉克:蓬佩奥演讲的政治色彩非常浓厚。我的意思是,他相信他的发言既有利于他支持的政治议程,也有利于共和党人。
在演讲中,他反复使用“共产主义中国”这个词,而从尼克松时代开始,我们已经有至少半个世纪没有听到美国官方使用这个词了。
特朗普政府的其他官员现在也多次提到“中国共产党”,并莫名其妙地希望中共成为美国叙事中的主要反派。
尼克松称中国为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”是一个信号,蓬佩奥使用“共产主义中国”一词也是一个信号。
他故意使用尼克松图书馆作为演讲的背景,以暗示尼克松曾向中国敞开大门,而自己正试图关闭它。
演讲中提到的“自由世界”,是冷战时期使用的说法。“自由世界”的标签很大程度上与这样一种信念有关:世界由美苏两极构成。
这个说法的讽刺之处在于,中国和苏联早在20世纪50年代,就开始了各自的意识形态斗争。他们的联盟在初期就面临着巨大压力。 长期以来,中国既不是“苏联阵营”的一部分,也不是“美国阵营”的一部分。换句话说,即使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,这个世界看起来也不是很两极。
这篇演讲也透露出蓬佩奥的个人野心。无论特朗普是否赢得选举,蓬佩奥都大概率会成为2024年总统候选人。
与共和党其他可能的候选人相比,蓬佩奥与特朗普的关系都要更加密切。因此,如果特朗普在11月落败,蓬佩奥就不得不给自己找些其他的定位了。
尽管如此,我认为蓬佩奥表达出了极其浓烈的仇华色彩,这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被其他保守派对手“包抄”。
对几乎所有共和党人来说,中国已经成为了“出气筒”,所以没有人想显得“对中国软弱”。在很大程度上,这是特朗普政府努力将中国描述为美国最大威胁的成果。
有些讽刺的是,中国官员这些年来一直指责美国有“冷战”心态。我认为这种指责有些夸张。
毕竟,在特朗普政府之前,自理查德·尼克松(RichardNixon)以来的每一位总统都或多或少地寻求过改善与中国的关系。
有时这是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。无论如何,自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以来,无论是共和党人,还是民主党人,基本上都拥有与中国合作的目标,及更广泛、积极的对华思想。 但今时如不同往日。两党对中国的批评越来越多,共和党的批评更多是出于意识形态,而民主党人则在指责中国没有履行其在世贸组织下的承诺,并严厉批评中国的人权政策和咄咄逼人的外交政策。
中国强烈反对这些批评,但如果拜登当选,我们应该会对这些问题给予更多关注。换句话说,民主党人会更多强调中国没有履行大国的责任。
Q2
一些学者认为,美国现在已经对去全球化起到了关键作用。如果民主党政府重新执政,你认为美国会重新推行全球化吗?特朗普总统对全球化的看法是否代表所有共和党人?
波拉克:去全球化是成就特朗普总统职位的议题之一。不仅是针对中国,他对国际经济运作的观点非常僵化。
三十多年前,当特朗普首次在国际问题上发表强烈意见时,他主要关注日本,因为日本经济正在蓬勃发展,尤其是在汽车行业和消费电子产品领域。
而那个时候,美国对日本的贸易逆差正在大幅扩大。当时,中美之间的贸易非常有限,所以我不知道那些年他对中国有什么特别的关注。
但特朗普是重商主义者。他认为一个国家在贸易上应该尽可能实现出口大于进口。因此,他不能接受其他国家的贸易顺差有利于该国而非美国。 这也解释了他对中国的反对: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国,并拥有与美国非常不平衡的贸易关系。
然而,大多数经济学家看待两国间的贸易的角度,被英国经济学家大卫·李嘉图称为“比较优势”。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经济体,可以更有效率地生产比美国便宜的商品。
但在一些产品和技术上,美国比中国要先进得多:它仍然是全球创新的主要来源。以iPhone为例,当你买一部苹果手机时,盒子上会写着“加州设计,中国组装。”
但即使中国被标上原产国,手机也并不是真正在中国生产的。经营组装现代化设施苹果手机的公司富士康位于中国台湾。iPhone上的保护玻璃是在韩国制造的,它是地区供应链的主要参与者。
当完成的产品销入美国,它会被看作从中国出口,苹果公司从iPhone的销售中获得了很大的利润。但长期以来的假设是,各方都能从这个安排中受益。
理论上是这样,但是这些安排带来了非常消极的后果。虽然美国消费者购买消费品的成本降低了很多,他们能从中得到不少好处,但俄亥俄、密歇根及威斯康星等州的旧工业经济却受到了打击。
这些州的许多工厂关闭了,工人们也失去了高薪工作。这里的选民在2016年投票给特朗普,使他当选总统。但即使特朗普对中国和其他国家进行关税制裁,美国的全球贸易赤字仍在继续增加。 7月,美国的贸易逆差达到636亿美元,这是12年来的最高值,体现了美国创纪录的进口额。
与此同时,许多美国制造商和美国农民在出口产品方面(包括向中国出口)取得了巨大成功。只要全球化的条件是合理、公平、公开的,它们就对全球化感兴趣。
市场准入是世贸组织规则下的一项义务,这要求了国家间的双向互惠。但许多美国公司抱怨称,它们无法在中国国内市场公平、充分地竞争,因为中国经济的各个领域仍受发展中国家保护。
美国也通过在高校招收成千上万的中国学生受益匪浅。这在美国是一项大生意,但由于新冠肺炎和美国签证政策的重大变化,许多学校很担心失去国际学生的收入。
美国公司,包括硅谷在内,不想失去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年轻科学家与工程师,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很有才华与创造力。
这是全球化的另一个整体面向。但特朗普政府将中国定义为国家安全威胁,并以此为由实施更严格的对华政策。
但谁在中美政策中起决定性作用?直觉上,你可能会认为是美国总统做出了这些决定。事实上,许多强大的政府官僚机构也在这个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。
当然,特朗普对贸易特别感兴趣,这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。但特朗普看待世界的个人视角非常浓厚:他担心自己可能无法赢得连任。 因为没能控制好疫情,美国经济受到了严重打击,国内也出现了许多激烈的种族动乱。但他发现将这些问题归咎于中国,要比承认自己的失败容易得多。
因此,他将公众支持率下降、经济衰退与失业率上升归咎于中国——因为新冠病毒出现在武汉。他以此为借口,强调中国应该在开始时就控制住病毒传播。
这也符合他将全球化看作为一种消极现象,与将中国看做全面威胁。
如果拜登当选,美国对全球化可能持有更积极的态度,但这也可能是一种不同的全球化模式。
拜登谈到过重建遭受重创的美国工业,与清洁能源等创新领域,以此创造新的工人就业机会。
他不希望美国总是依赖外国产品。他试图解决美国自身的问题,而不是简单地将这些问题归咎于他国。与此同时,拜登被认为是一名国际主义者。
他相信国际组织和多边协议,也不想像特朗普一样说话。他知道解决美国的问题必须始于国内,而不是在国外找靶子。
Q3
皮尤研究中心最近公布的民意调查显示,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因新冠病毒中对中国产生了更多的负面看法。在当前中美复杂的关系下,舆论将如何在双边关系中发挥作用? 波拉克:2000年,中国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。2015年,它成为了第二大经济体。许多美国人对这种异常快速的增长感到惊讶和钦佩。
但在过去几年里,人们对中国快速发展的态度更谨慎了,并希望确保长期经济竞争的环境能够更加公平。
部分是因为中国在向价值链上游移动,这意味着它可以在全球经济中过去无法竞争的领域(如电信)越来越多地进行竞争。
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时强调了这些问题。根据彼得·纳瓦罗(PeterNavarro)和其他贸易和技术顾问(其中大多数是经济民族主义者)的建议,美国的许多措施都在限制中国获得其先进技术。
当美国人被问及对中国控制新冠病毒传播的看法时,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中国的表现并不好。
然而,鉴于我们不同的政治制度与许多美国人的“独立”思想,中国与美国控制新冠肺炎传播的方法截然不同:美国人不喜欢被告知他们应该做什么,即使这份告知可能对社会有利。
不仅仅是中国,东亚国家在控制病毒传播方面,普遍做得比美国好上许多。相比之下,美国做得很差——不仅在联邦政府层面,也表现在很多美国人不负责任的行为上。
特朗普现在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:他的支持率在下降。一般来说,任何一位总统在任期内出现了重大问题,都应当为此负责。
而眼下,特朗普把自己的错误归咎于中国和其他国家,但病毒又不是民主党或中国政府的官员。 我对政治情绪如此果断迅速地转变感到不安,因为许多仇华情绪实质上是在承认美国的失败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,美国成为了世界的主导力量,并控制了全球GDP的25%以上。
今天,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,在许多科学和技术领域都很先进。但许多美国人似乎认为,美国的优势在逐渐消失。
我不想说这就像冷战一样,因为中国和苏联很不一样。苏联拥有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,但它的经济水平稍弱,而中国是个齐头并进的大国,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崛起引起了美国的极大关注。
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的数十年迅速发展经济贸易,美国却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争上花费了数万亿美元。
这导致中东发生了巨大的动荡,而特朗普则一再抱怨德国和其他美国盟友没有支付他们共同的账单。
这些因素都体现了美国人民的不满。特朗普正在利用这些情绪,他声称其他国家正在嘲弄与利用美国。2017年以前,皮尤中心的研究显示,支持与反对中国的声浪对半开。
现在,百分之七十三的人口对中国抱有负面看法。这告诉我们,舆论非常有可塑性,也很容易被改变。政府可以通过传播讯息来型塑舆论。
例如,20年前的“9·11”袭击后,人们认为恐怖主义是美国的主要威胁。
但在投票选举时,经济状况通常是选民投票的主导因素。舆论现在集中在新冠肺炎身上,特朗普正在尽一切努力使他免受责备。 他仍在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来留住他的核心支持者,这些支持者专注于将不满转向他人,无论这些不满源自美国国内还是国外。这是一种很阴暗的世界观。
特朗普的方法只对他的核心支持者有效,所以他陷入了一个深深的政治漏洞。我们也要强调,特朗普没有权力推迟选举。这是违法的,在美国历史上也从未发生过。
Q4
日益恶化的中美关系会如何影响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?你认为朝鲜或多或少会帮助中国处理与美国的关系吗?
波拉克:大多数东亚国家不想被夹在中间美国和中国,或者被迫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决定。美国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强迫别人做出选择。
但一些国家,比如日韩,他们很清楚做出绝对的选择并不现实,除非他们的盟友发现其国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。
同时,这些国家也不想被中国逼着做出选择。整个东亚的人们都能认识到中国经济、政治和军事实力的增长。这些都是事实。
但是,中国的邻国都希望中国能够做出一些长期的保证:他们不想被中国强迫做出有悖本国利益的决定。
如果这些国家认为他们可以有效地与美国合作,那么他们将对自己有效应对中国的能力更有信心。他们都希望确保,美国会作为他们的坚强后盾。 然而,特朗普经常将结盟视为他外交政策目标的负担和障碍。问题是,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总统,到他的第二个任期结束时,美国可能会严重破坏他对盟友的承诺。
在这时候,各国可能会怎么做?我们可以以韩国为例。如果韩国对其与美国的关系不再有信心,这将改变韩国与中国,甚至日本及和其他国家的战略。
联盟反映了价值观、利益、安全感等等。与特朗普相反,拜登相信联盟。如果东亚国家或地区能够拥有一个与美国可预测的稳定关系,他们会更愿意寻求改善与中国的关系。
事实上,即使拜登成功当选总统,也不能保证美中关系会变得顺利稳定。例如,有人会质疑美国是否会完全关注地区国家(包括中国)的核心利益。
以弹道导弹的新部署为例,美国可以询问日本和韩国能否接受在其领土上部署新的弹道导弹。但两国似乎都不太希望这么做,美国也不能简单地命令他们这么做。
事实上,整个东亚都不会很支持美国与中国的军事化对抗。这些国家希望保护本国国家安全,而不是介入中国、或任何其他国家与美国的紧张军事竞争。
Q5
你如何看待美国和中国之间的脱钩进程?这是可控的吗?脱钩的风险是什么?在脱钩过程中,美国政府将如何解决美国企业和消费者? 波拉克:特朗普是一个非常不可预测的领导人。尽管在一定程度上,中美脱钩可能会继续,但美国的公司和机构都希望保留中美的现有合作关系,并探索或扩大新的合作伙伴关系。
无论政府扮演什么角色,人们都会希望拥有社会和人际关系,这一点在企业层面体现得尤为明显。
但这肯定是一条双行道。脱钩不可能对任何一方有利。例如,几乎所有在中国运营的美国公司都在盈利。
虽然他们中有个别公司会想要离开,但他们需要知道,他们的投资受到欢迎与保护。也许部分企业会开始将他们的一些业务转移到劳工薪酬较低的国家——这就是比较优势现象。
但是,只要这些合作关系有益于中美两国的每一个人,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对长期在中国投资作出了巨大承诺。
目前的问题是,特朗普将公开敌视双边贸易和全球秩序作为许多政策的基本前提。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经济民族主义者,对外国组织持怀疑态度。
特朗普政府将中国描绘得非常不堪,而无论下一任总统是谁,如果向克服这些分歧,都会面临巨大挑战。
Q6
特朗普政府不断宣传中国是美国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,而其他一些人则表示,民粹主义的崛起、新冠肺炎暴露的民主缺陷等内部问题才是美国的真正威胁。在你看来,是美国的国内/内部问题对福利国家的威胁更大,还是外部问题的威胁更大? 波拉克:总的来说,我认为国内问题更严重,且国内问题还在不断积累。尽管美国人可能害怕来自外部世界的威胁,但从根本上说,他们更担心如何生活得更好,如如何才能对未来更有信心。
许多美国人担心美国正在积累的国债,担心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将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和社会中。这些是美国人现在越来越经常询问的问题。
确实,美国会出现一些带来重大威胁的突发情况,比如“9·11”事件。但在我看来,美国今天面临的挑战并不是国外的某种巨大威胁的结果——这些都是美国长期积累的变化和问题引发的。
特朗普没有试图解决这些问题。拜登声称选举是“美国的灵魂”,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。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形象,我相信这能主导美国社会目前的许多想法。
此外,超过1350万美国工人仍处于失业状态,美国政府必须从这里入手政治和经济改革。如果美国国内找到更好的解决矛盾的方向,这会有助于建立更健康的国际关系。
对于新冠肺炎,我们不应该责怪外部世界,而应该尽可能找到方法,与其他国家合作的,将新冠肺炎视为一场全球危机——而不仅仅是美国的危机。
这不是我们第一次面对流行病,合作才是我们渡过难关的唯一方法。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控制病毒,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全面重启国际经济。